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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與灰燼:林連宗和他的時代》:受難(下)
發佈於 3 月 5, 2019
謊言還要多久
尋找連宗先生的陳情書,一次次地石沉大海。明明是便衣與軍憲以軍用吉普車把人帶走,但每一個單位都說,沒有逮捕這個人。
謊言一:已逮捕卻發佈通緝
一九四七年三月十日人已遭逮捕,但四月十八日警總發佈「二二八事變首謀叛亂在逃主犯名冊」,下令憲兵第四團加緊通緝歸案。這份名單將連宗先生視為「叛亂」首謀,填上的罪名為:「一、二二八事件處委會委員,二、策動臺中地區暴動,與偽臺中作戰本部謝雪紅等勾結。三、要挾接收臺灣高等法院。」
二二八處理委員會是協助穩定秩序,處理政治協商的單位,竟成通緝罪名。第二點,事件期間連宗先生在處理的是全臺政治改革的大方向,在為縣市長民選與司法權獨立奮鬥,且人大部分時間待在臺北,與臺中地區的聯繫度是相當有限的,如何與謝雪紅「勾結」?而且他是走協商路線的人,不是主張武裝者,怎麼策動暴動?第三,他在取得高等法院楊鵬同意法院院長及檢察官任用本省人士後,召開全臺法律人大會,推舉人事,開大門走大路,向中央遞送民意,又何來「要挾接收臺灣高等法院」?
妄加的罪名背後只透露出,當權者恐懼的仍然是改革,甚至是司法界人事的撤換。
陳儀政府三月十日晚上已將人逮捕,此時卻仍佯裝毫不知情,以發布通緝的方式,掩飾他們施行秘密逮捕的非法行徑。
謊言二:虛應家屬陳情信
看到連宗先生被通緝,家屬心中作何感受?明明人已被憲兵第四團及便衣帶走。三個月下來,林陳鳳飽受折磨,之前不斷探聽消息,拜託各方有影響力的人,全無任何回音。有「便衣」帶來連宗先生已遭槍斃的消息,那起碼讓家屬迎回遺體吧,但一樣只是被騙去大筆金錢而已。
七月十四日林陳鳳決定再寫陳情信,她請連宗先生的二哥林連波過來幫忙。信貞記得在爸爸事務所裏,二伯父青白的臉色中帶著緊張和憤怒,和媽媽一面流淚、一面動筆寫陳情書。
為什麼淚流?因為如果連宗先生真的已經死了,也請告訴我們吧。
……本年二月二十八日本省發生二二八事件,當時氏夫連宗在臺中市被本地方縣市參議會諸公推派上北,而即代表地方民意向省垣有關當局陳情該案,請嚴辦兇犯、盼望善處。據悉事畢遂擬即日回中,適因火車交通中斷,不得已逗留在臺北市中山區寓褒里第一二一號友人李瑞漢之處,暫作起居之所。迨三月十日下午五點半鐘,在上記居址與李瑞漢及其弟李瑞峯三人逍遙餘光之際,突有第四團憲兵乙人偕私服人員四人前來該處,稍談片刻,旋被傳喚該三人同行外出以來,業經三月有餘,迄今查無信息。氏婦朝夕心神不安,雖經屢次向各處查詢,均屬徒勞,痛苦難言。前日觀閱報紙有刊登氏夫姓名尚在通緝中,遂使氏婦莫明其因,倍增愁慮痛苦。倘氏夫能尚在押者,氏婦當能安心靜候法紀之裁判。茲要知悉氏夫連宗是否在世?特將本省二二八事件氏婦所悉之其有關行動暨失蹤確切之情形,不諱一言,盡情剖露。懇請查核,迅賜查辦,並請惠賜指示,俾氏婦得早知其一身上之情況,實戴雲天之至德……。
這封陳情信向警備總部、省政府、憲兵第四團……不斷地發送,希望能告訴家屬連宗先生在哪裡。「茲要知悉氏夫連宗是否在世?」家屬甚至已有壞打算。
這封陳情信,先透過省參議會,在七月十九日轉呈臺灣省警備司令部,憲兵第四團團長張慕陶在七月二十六號回函:
悉查林連宗本部於三月十日下午並未指派任何憲兵率領便衣前往拘捕……當時局勢混亂,該林連宗究被何人逮捕抑或乘機脫逃,經本團一再詳查迄無下落。
真的是這樣嗎?那為什麼一九四七年六月六日,新任臺中市長李薈呈給臺灣全省警備司令部的名單——「臺中地區參加二二八事變首謀主犯詳細名冊」,在林連宗的欄位上註記:「已被警備總司令部捕辦中」?
官方是有連宗先生遭警備總司令部逮捕的紀錄的,為何從柯遠芬到張慕陶一概否認,他們也知道於法,沒有可以逮捕連宗先生的任何理由,而竟以祕密逮捕之後暗殺的方式對待。
謊言三:已處死卻不讓家屬知道
信貞說,她們就這樣積極地找尋一年多,即便被騙去許多金錢,在以後的日子裡也是每日不斷地期待,不敢放棄任何一絲希望。
但政府是如何凌遲二二八受難家屬的?
一九四九年蔣介石來臺後,國家安全局於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二二八事件結束約二年多,編成「正法及死亡人名冊」、「逃逸人犯名冊」、「自新分子名冊」、「曾被捕或已釋放分子名冊」、「現在逍遙法外分子名冊」,整理出大批與二二八有關的名單,作為五〇年代白色恐怖繼續監控的對象。
其中「二二八事變正法及死亡人犯名冊」中,第一位列的是張七郎,第二位列的是林連宗。但為什麼政府從不讓家屬知道,讓他們過著不知先生屍體何在、不知祭日為何的日子?誰沒有父親,要忍受這樣的折磨?不知其屍體何在,復又無墳可拜。
檢察官王育霖的弟弟王育德,在「兄哥王育霖之死」一文中提到:
因為沒有見到屍體,我的兄哥究竟何時死去的,至今仍然不詳。兄嫂每天揹著剛出生的嬰兒,徘徊在臺北市郊曾出現屍體的地方,毫無畏懼地辨識每具屍體……。
我們家始終沒為兄哥舉行葬禮……辦葬禮沒屍體或遺骨是不成的。可是也由於父母及其他兄長的掛念,我們最後還是在寺廟為他辦簡單的法會。那場法會也是在不知兄哥的祭日下完成的……。
為什麼兄哥非要被逮捕、被槍殺不可呢?我至今仍不知其確實的罪狀。
一九九四年,當二二八得以突破禁忌,受難家屬開始接受訪問時,李瑞漢之妻李邱己妹說:
四十多年來心裡頭老是想著,丈夫何時會回來?是被關在哪呢?還是已經……一直等待著,直到今天還是在等待。雖然已經四十多年了,但是沒有看到屍體以前,怎麼能相信他已經死了呢?怎麼能呢?心頭始終存著一絲希望……。
這是遭政府強迫失蹤,至今不知遺體何在的受難者,其家人無盡的等待。
密裁名單
一直要到民主化後,檔案打開來,我們才能看見,原來三月十一日,長官陳儀親手寫下一份密裁名單。為什麼這麼說?因為名單上共列有二十位,其中除了臺鐵的王名朝,屍體在基隆港發現外,另外十六名台籍菁英,都是家屬口中從三月十日起被帶走後,一去無回的人。也就是今天所知遭秘密逮捕後暗殺,不知遺體何在的名單。
這份名單在大溪檔案中,是陳儀呈報給蔣介石的第一份名單,也是二二八事件所有的名單中最早的一份。是陳儀親手以毛筆字一個一個寫下的。
到底是誰在密裁名單上?這份名單包括三大類的人,一是媒體領袖,二是類反對黨成員,三是法律界領袖。
法律界的三位正是,林連宗、李瑞漢、李瑞峯。是最早被帶走的。
媒體界的是:林茂生,《民報》社長;艾璐生,《大明報》發行人;宋斐如,《人民導報》社長;吳金鍊,《臺灣新生報》總編輯;阮朝日,《臺灣新生報》總經理。
至於類反對黨,其實就是「臺灣省政治建設協會」成員,包含臺灣信託的董事長陳炘、醫師施江南、臺北市議員黃朝生、李仁貴及前民眾黨中央執委廖進平。
還有反對日產標售的臺北市議員徐春卿、二二八處委會主要的領袖、省參議員王添灯,及延平學院的教授徐征。
最後三名,一為流氓,二為日本地下工作者。這是威權統治者慣用的手法,他將菁英領袖與其放在一起,同列為陰謀叛亂首要,想要抹黑為運用暴力及與日人勾結。
只是紙再怎麼密仍包不住火,三月十二日一份中統局給蔣介石的情報,揭露陳儀秘密逮捕連宗先生等臺灣菁英的過程。
陳長官十日令憲兵駐臺特高組秘密逮捕國大代表林連強(宗)參議員、林桂端、李瑞峯(彼等聯名接收高等法院,係律師)。
這份文件,證實了連宗先生等人,是遭陳儀下令秘密逮捕的,陳儀是有計畫地密捕、密裁臺灣菁英。三月十三日,陳儀請蔣介石允許他使用軍法審判:「臺灣因非接戰地區,不能援用軍法,普通司法寬大緩慢,不足以懲巨凶奸黨。……擬請暫時適用軍法,使得嚴懲奸黨分子,以滅亂源。」陳儀也知,於法他不能使用軍法審判,但仍要蔣介石同意。但這些臺灣領袖,甚至連這違法的軍法審判都沒有,而是以最慘無人道的暗殺方式對待,至今不知遺體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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