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吉哇蠟是個流亡人與非流亡人逕渭分明的地方。來此擔任語言教學志工的外國人在當日課程結束後,通常會到不遠處的商業區走走,提供免費wifi的咖啡廳與瑜珈課等著他們;難民則有自己的生活需要操心。只有一些非流亡人的女孩們流連於此,穿梭在公寓與公寓之間。
你是擁有護照、膚色不太深的人嗎?|南哲純美
你是擁有護照、膚色不太深的人嗎?
發佈於 3 月 1, 2018
從大昭寺出來後,沿著右側的山路向上攀登,經過幾間裝飾華麗、標示著印度文、藏文與英文的旅館後,大片散亂的公寓群隨著裸露在地面、不斷漏水的水管在山坡上展開。這裡是爪吉哇蠟(英文譯名:jogiwara),流亡藏人(西藏議題相關活動在台北)的居住區,喜馬偕爾邦,印度。
爪吉哇蠟位於達蘭薩拉山城的凹陷處,緊貼著喜馬拉雅山山系邊緣,山城裡最大的路:麥克羅路斜切過山腰,一路俯衝,在此粗魯地轉了個九十度的大彎,順勢將爪吉哇蠟分為上下兩半。
早期為了能在有限的資源當中容納更多流亡人口,上半部爪吉哇蠟的建築多以便宜的粗燒紅磚與取自當地的石板為主,仿當地住民傳統建築的樣式,改建成低矮的房舍。後來隨著記者、NGO團體與嬉皮們的進入,參觀難民社區成了一門生意,在逐漸觀光化的山城當中,位在坡頂、擁有寬闊視野的上半部爪吉哇蠟建起了迎合歐美口味的公寓套房。與精美的浮雕瓷磚、水晶吊燈一同從首都德里進入難民社區的,還有來此短暫休憩、擔任語言教學志工的外國人。
難民社區裡的外文補習班
相較於上半部爪吉哇蠟近年來的轉變,下半部爪吉哇蠟仍舊維持了過去二十多年來的樣貌。在坡上透過走道緊密相連的公寓群,僅以俗艷的油漆掩飾了外牆剝落的水泥塊,半棟緊貼山壁、半棟掙出山坳,爭取中午時微薄的日照。
在凡事強調實用的難民社區當中,公寓內部可容納的家庭數與居住機能實在重於外觀太多。這些公寓內部往往被切割成零碎的小房間,房間裡疊上貯水用的塑膠桶與簡便瓦斯爐,便是一廳一廚一衛、一戶安居之所。中午過後,濕氣與寒意逐漸從靠山那側的牆面蔓延過來,公寓居民不得不在地板覆上塑膠墊,為狹小的居所祛濕、保暖。
外國旅客多半看不上這些狹窄陰暗的房間;自喀什米爾一帶南下的毛毯商人,深怕精緻的絲繡受潮毀損;隨著觀光客遷往山上營業的印度小販,寧可縮在廚房一隅、以門簾間隔的簡陋臥室,也不願入住下半部爪吉哇蠟。這裡意外成為人口混雜,快速轉變的達蘭薩拉山城中,少數以流亡藏人為主的地區。
以公寓式住家為主的下半部爪吉哇蠟,除了少數幾間雜貨店、供應熱甜茶與康樂棋的小餐館外,便是不同的外語補習班。補習班經營者繁多,也有一些提供外國人申請短期語言教學志工交換住宿的NGO組織。在常見的英文課外,另外有法文、西班牙文等歐洲語系的短期課程與中文課,便宜者約莫三百盧布(折合台幣一百五十元)的費用,便可以享有一整年的語言課程。但更多的是,隨機發生在小餐館裡的語言交換。
對喜愛西藏文化、使用藏文名字「丹津」自稱的日本旅行者而言,來達蘭薩拉最大的目的便是精進自己的藏文口語表達能力。為此他經常到訪流亡藏人們群聚的小餐館,玩康樂棋;也與餐館裡的人們聊天。一張塑膠餐餐桌便是丹津學習的藏語講習所。
學習中文的理由
剛從南印度的高等教育學院中文系畢業的貢卓,在補習班學習英語,希望利用待業期精進自己的語文能力,為就職及可能的出國做準備。
「在印度選擇就讀中文系,一方面是因為目前中國對西藏的政策與人權問題令人堪憂,學習中文對於理解局勢及思考未來策略會很有幫助。」
「另外一方面是因為在中文系的獎勵制度:入學考成績及格的人可以在就學期間獲得獎學金、減輕經濟負擔,畢業後中文口譯人員在印度的起薪也優於其他行業。」
對於在印度見識到「自由」,想家卻不得不選擇繼續離鄉的年輕藏人們而言,現實總是緊追在理想之後,逼迫著他們在為數不多的人生選項裡抉擇。傳聞中月薪八萬盧布(約莫等同台幣四萬)的中文商務翻譯一職,一直是許多人的夢幻職務。
新南向政策遺漏了誰!?
印度的中文學習熱潮與拓展印度市場的中國智能手機公司幫手
2010年以第三名的成績從短期英文補習班畢業的旦達,剛畢業便在朋友的幫助下在南印度的大城,邦加羅爾的IT產業找到了流亡印度以來的第一份
正職工作,擔任起帝國煙草公司(Imperial Tobacco Company of India Limited)的線上客服人員,以流利的中英印三語協助印度主管處理國際業務。
旦達的維信裡有個朋友圈,「中文翻譯群」由一群待在印度、具備良好中、英、印地語溝通能力的流亡藏人組成,群裡提供了最新的中文翻譯職缺與工作相關資訊。
幾年後,隨著中國在印度投資項目的增加,專門開設給中高階印度主管的中文補習班出現在邦加羅爾市區,旦達也在其中一間補習班兼了一份中文教職。
「他們不好教,並不是因為他們的素質不好,而是因為印度人普遍不懂中文教育。當一個班級中混雜了只看得懂幾個單字的學生、能以簡單中文造句的學生和可以用中文進行日常對話的學生時,非常難帶領他們做課堂練習,而且適合他們的中文教材選擇不多。」
旦達翻拍了一頁中文教材,透過Message傳了過來。簡體中文印刷的課本上大篇幅解釋著語助詞「嗎」及「呢」的不同,我看了好一陣子,才讀懂書上複雜的解釋。
後來旦達放棄了這份教職與客服人員的職務,在2016年加入正在印度擴張市場的中國智能手機公司團隊,協助來自中國的主管了解印度市場、與當地廠商溝通協商。
不被期待的約會
在人數不滿十人的市場開發團隊之中,旦達是唯一懂得與印度房東、熱水器修理工人與嘟嘟車司機打交道的人,時常需要照應中國同事們在異鄉的飲食起居。在缺乏休閒娛樂的印度休假日,因為政治與宗教環境不友善而逃出中國、曾經領有中國身分證,如今在印度以無國籍人身份努力站穩腳跟的旦達,與在中國受完整教育、以中國文化自豪,來到印度打拼的中國年輕人,尷尬地擁有極長的相處時間。
「我說,在這個年代,講得是『科學』,那些宗教信仰,還是應該要擺在『科學』和『國家』後面才是⋯⋯」,出身中國一線城市的同事侃侃而談。
由於職位階級上的差異,即便在休息時間也盡力避免談論政治與宗教信仰幾乎是這群中文翻譯的謀生準則,但偶爾也會碰上將西藏視作神秘之地、癡迷於五色斑斕的旗幟與宗教符號、極欲與藏人多多交流的非藏族人,這時談話便從一個極端擺盪向另外一個極端。在今日中國,這群人擁有一個特別的名字,「藏漂」。
你敢承認自己和難民之間的關係淺薄嗎?
異文化裡忙於體驗及寫作的他者
旦達的前女友是名專門報導難民議題的印度裔記者,出身自印巴邊界的印度教家族,早年在邊界劃分時由於家族土地被劃分到回教徒為主的巴基斯坦地區,因此舉家遷往中東避難,後來又輾轉回到印度。兩人因為相似的流亡背景而熟悉,後來也因為前女友書寫的流亡報導而分開,旦達始終無法理解,前女友未曾到訪的西藏,如何能成為一個人的理想之地?
爪吉哇蠟是個流亡人與非流亡人逕渭分明的地方。來此擔任語言教學志工的外國人在當日課程結束後,通常會到不遠處的商業區走走,提供免費wifi的咖啡廳與瑜珈課等著他們;難民則有自己的生活需要操心。只有一些非流亡人的女孩們流連於此,穿梭在公寓與公寓之間。
頂著不同的面孔、膚色與相似的氣質,在當地擁有流亡藏人伴侶的她們來自不同國家,她們待在達蘭薩拉的時間不長,但間隔數月便返回印度一趟。平日在公寓走道上,她們小心翼翼地避開彼此,若不慎相遇,也謹慎地維持一聲「嗨!」的距離。
她們來自相對平等自由的世界,女性主義已經是老調重彈,即便男女權力不平等的問題仍舊埋伏在成長過程之中,卻少有血淋淋赤裸裸地直接傷害;她們騎摩托車、喝啤酒、出入PUB、跨國旅行結識朋友;平日她們為特定議題振臂高呼,現在卻居住在保守的、仍以男性話語主導的傳統社會,如何在異地生活與戀情中維持自身的獨立性?一直是個擾人的問題。
她們同時是優秀的作家,深諳洞察人心的技巧,懂得採訪與寫作的技術,卻害怕自己的故事為他人所捕捉;更害怕被人提醒,自己身為外來者、與日日相處的伴侶關係脆弱的事實:
「猜猜他們為什麼會選擇妳?」「是因為妳的護照?是因為妳的國家?還是因為妳的白皮膚?」「妳在流亡社區裡快樂嗎?別忘記妳那彆腳的藏文還有連不起來的臉孔與人名。」「妳覺得妳熟悉他們嗎?他們幫上一位住在同一棟公寓裡的外國女孩取了個『巫婆』的綽號。」「妳認為自己親近他們嗎?在這裡,妳不過是位無知的外來者!」──摘錄自某位非流亡藏人女孩的臉書訊息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