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在與蘇聯、與印度的對立中佔得優勢,強化對西藏的統治,中國政府和人民解放軍開始鋪設通往拉薩的軍用道路。但是,道路沿線的站名卻擅自使用漢語名,持續了幾百年的蒙古語、藏語和土耳其語地名完全被抹殺了。
【書摘】《蒙古騎兵在西藏揮舞日本刀:蒙藏民族的時代悲劇》|楊海英
【書摘】《蒙古騎兵在西藏揮舞日本刀:蒙藏民族的時代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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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於 4 月 24, 2017
篇名:〈理想王國香格里拉的創痕〉
分而治之
「現在,在我們青海的蒙古,民族的氣運和機遇跌落到了谷底。或許是因為做了壞事吧。在鎮壓藏人的起義時,我們充當了先鋒」。
二○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向我這樣懺悔的是一名叫杜古爾扎的人民解放軍退役將領。他出生於一九五○年,八歲時母親領著他,在格爾木市的街上,遠遠地眺望從內蒙古來的騎兵軍團。
杜古爾扎對我說道:「蒙古騎兵的戰馬體格高大,很帥氣。青海當地的馬,與之相比,看起來像馬駒。但是,不到半年,聽說那些軍馬接連死去,當時還是孩子的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他直到退役為止一直在人民解放軍的測量大隊工作,所以對青海和西藏的地理瞭如指掌。杜古爾扎為了測量而四處奔走,在其所到之處都有「鎮壓叛亂」留下的創痕。
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的南部是玉樹藏族自治州。而在玉樹藏族自治州的南部,與西藏自治區鄰接的地方,還有一片屬於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的地區。我向杜古爾扎詢問了這種奇怪的行政區劃的由來。
以下是杜古爾扎的說明。
和西藏自治區接壤的那片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的所屬地,其軍事用語為「小唐古拉地區」,而玉樹藏族自治州則是「大唐古拉地區」。在人民解放軍看來,被稱作「大唐古拉地區」的玉樹藏族自治州是一九五八年發起「叛亂」的巢穴,直到現在仍被認為是不穩定地區,受著嚴厲的監視。「小唐古拉地區」是一九六○年春展開「二號地區戰役」的地方。從格爾木市穿過唐古拉山口,通往西藏自治區的道路就在這裡。無疑,唐古拉山口和崑崙山口是戰略要塞。將軍事作戰上如此重要的地點,看似莫名其妙地劃到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的名下,實際上這裡由人民解放軍直接管理。這是建立在對藏人的實戰預想前提下的行政劃分。
作為殖民地的地名
如上述的軍事開拓,從一九五一年就開始了。以蘭州為根據地的人民解放軍西北第一野戰軍首先向海西蒙古人地區派遣了「和平工作隊」。人民解放軍的「和平工作隊」向這裡的蒙古人發放了大量的茶和砂糖、麵粉等遊牧民喜愛的物品,為他們治病,以此獲取信任。實際上,他們悄悄地對前來領取物品的蒙古人的人口和階級做了調查和記錄。
杜古爾扎繼續回顧當時的情景:「母親對我說過無數遍,說得耳朵都要起繭了。她說,人民解放軍在一九五八年突然變了。一夜之間,他們將當地蒙古人中的權貴和富人都抓了起來。誰住在哪裡,他們一清二楚。母親感歎,太輕易相信他人,而且是從外地來的中國人,蒙古人過於淳樸」。
當時的中國,在國內,正在開展掃除一切對社會主義制度不滿的知識分子的「反右派鬥爭」,與此同時,在全國範圍內推行激進的人民公社化政策。在國際上,以史達林的死亡為契機,中蘇對立變得更加激烈;由於印度與西藏接壤,中國與印度也處於對立狀態。中國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孤立形勢。在國內外形勢如此緊張的情況下,青海省的各民族地區也瀰漫著極為不安的氣氛。
為了在與蘇聯、與印度的對立中佔得優勢,強化對西藏的統治,中國政府和人民解放軍開始鋪設通往拉薩的軍用道路。但是,道路沿線的站名卻擅自使用漢語名,持續了幾百年的蒙古語、藏語和土耳其語地名完全被抹殺了。
杜古爾扎指著地圖:「請看,青海和西藏的地名中代號特別多。格爾木市和唐古拉山麓之間的地名,從一道班開始共有一○八道班。道班指的是道路補修班。青海省的所有道班都被註上了號碼,固有地名則消失了。例如,到唐古拉山麓的途中有一座Jigasutai-yin kötöl(『有魚的山脊線』之意)被改為『橡皮山』。Mökör(『深山』之意)被改為野馬灘。möngke kötöl(『永遠的山脊線』之意)被改為崑崙山口,海拔六千一百七十八米的dorjibaran(『金剛峰』之意)被改為玉珠峰。橡皮山來源於指揮道路修築工程的中國人慕生忠的故鄉,陝西省的某座山名。在其他民族的地區,強行使用自己故鄉的地名正是征服者的做法。」
杜古爾扎作為人民解放軍測量大隊的將領,對地名的變遷和山峰的海拔瞭如指掌。祖國的地理學資訊被他人改寫的行為,訴說著被征服被奴役的現實。被竄改的地名何止於格爾木和唐古拉之間的區域。我在五年間到訪過Jigasutai-yin kötöl(海拔三千八百一十七米,橡皮山),以及被編碼的青海大地的各處。被編碼的地名裡沒有任何文化色彩。蒙古語和藏語的地名裡包含著他們的文化。然而,這種文明卻正在被中國人消滅。
香格里拉的冤魂
「據說,直到一九六五年左右,可可西里平原等地仍能看到叛亂分子的身影」。一九八五年,通過青海進入西藏首都拉薩的松原正毅記錄下了當地人的傳言。
杜古爾扎對此也有作證。一九五八年大屠殺的痕跡,至今仍然遺留在西藏青海的大地上。
一九七一年夏,二十一歲的杜古爾扎帶領一個小分隊進入位於格爾木市以西的那稜郭勒河(「細河」之意),和烏蘭郭勒河(「紅河」之意。現在名為紅水河)流域展開測量工作。紅水河發源於崑崙山,中途與那稜郭勒河會合後流入柴達木盆地蒸發消失。
他們的分隊到達那稜郭勒河的上游,正準備進入東邊的烏蘭郭勒河流域草原時,當地的嚮導和戰友仁欽卻無論如何也不再前進了。
作為分隊長的我,無奈地只得留下嚮導和仁欽兩人,帶著其他戰士向草原深處走去。「這些傢伙真奇怪,又不會出現什麼魔鬼」,我一邊想著,越過了一座山丘。眼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圓形谷底。那是一片與世隔絕的、如世外桃源般的香巴拉草原。我們為了調查谷內的地質和水質進入了山谷。卻發現到處散落著大量的白骨。因為恐懼,有好幾個年輕的士兵想逃跑。仔細一看,不僅有大人的頭蓋骨,也有小孩子的。小孩子的頭蓋骨容易枯朽,所以沒有幾個完整的。這些頭蓋骨上有彈痕。還有家畜的骸骨。這些骨頭集中在幾處。還有一些黑色的犛牛皮毛製成的氈房的殘骸。用手一觸摸瞬間便全都化成了粉末,隨風而去。草原上開滿了火絨草,雄鷹在天空盤旋著。我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地獄,還是在天堂。
杜古爾扎在回憶中使用了香巴拉這個詞。香巴拉是西藏的佛教傳說中的隱世,是蒙古人和西藏人所信仰的極樂淨土世界。西藏的「隱祕聖地」的傳說在英國小說家詹姆斯.希爾頓(James Hilton)的小說《消失的地平線》(Lost Horizon)中變成了世界的桃源鄉香格里拉。
從山谷出來後我明白了,那個谷底並不是桃源鄉,而是曾經上演了地獄般一幕的地方。一九五九年秋,約一百戶西藏人遊牧民,共五百多人為了躲避中國人,來到這「香巴拉」避難。他們是追隨百戶長進行避難的。他們試圖從這裡沿著崑崙山向西前進,跨越五千二百米高的祁曼塔格山,進入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南部。難民在這個隱蔽的谷底度過了寥寥幾天寧靜的生活,就被人民解放軍的步兵部隊包圍。
「人畜兩不留」。
他們遭到了人和家畜都不留活口的徹底屠殺。即使如此,還是有幾個運氣極強的人活了下來。那就是嚮導和仁欽。嚮導在一九五九年只有十三歲,仁欽當時二十六歲。嚮導和仁欽都出身玉樹。後來,嚮導作為孤兒留在了格爾木,而仁欽則成為了人民解放軍的士兵。他們二人共同經歷了地獄般的歷史,卻被下達了嚴格的封口令。因為分隊長杜古爾扎也是蒙古人,而且隊伍裡沒有中國人士兵,所以兩名倖存者在崑崙的星空下對杜古爾扎訴說了那段沉重、恐怖的歷史。
杜古爾扎的測量分隊發現的是「叛亂遺跡」。杜古爾扎說,這樣的遺跡遍布青海草原的各地。
不僅是遺跡。他還曾遇到過「叛匪」。一九九四年的某天,杜古爾扎的測量大隊和中國國家測量局在可可西里深處,發現了一個不會說話的男人。中國人以為發現了「野人」或者是「雪人」而興奮不已,但蒙古人和藏人馬上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那是一九五八年「鎮壓叛亂中的倖存者」。杜古爾扎指出,倖存者不只是一兩個人。
在中國,至今,「一九五八年的平叛歷史」是不能談論的禁忌。
「欲要亡其國,必先滅其史」。
中國人自古以來的統治方法,現在仍被運用在對西藏的壓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