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e-info.org.tw/node/115593
游牧止步礦場四佈 內蒙古回不去的肥羊草場
文字大小
22 2 Share1
內蒙草原變遷(上篇)
作者:呂妍(北京天下溪教育諮詢中心專案負責人)
編按:「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蒙古大草原形象,即將被現實的景象打破,現在的牧民,多數定居定牧,加以這幾年大量工礦業進駐,內蒙遭遇草場退化、工礦污染,堅持傳統的牧民陷入大自然與政策都不支持的困境。
2014年冬,在作者牽線下,台灣環境資訊協會曾邀請內蒙牧民來臺參訪農牧業,並交流少數民族對土地和文化的意識。短短一週的交流,牧民始終穿著正式的傳統袍褂,象徵重視與尊敬,返回中國後,他們與NGO合作,創立合作社、發展生態旅遊等,努力轉型。j文章分上下篇,上篇為內蒙古現在的環境與現實困境,下篇則寫牧民如何轉型、發展生態產業。
誰讓草原受傷了
內蒙古的環境壓力是個很大話題,深刻廣泛,涉及所有的環保議題——原住民文化被迫改變形成的生態系統難以適應,工礦業崛起造成的工業污染,工農業擴張導致的水資源過度耗散,石化產品進入生活造成的生活污染,新近越來越嚴重的垃圾問題,以及適應當地自然環境的傳統產業在貿易中的不公平地位等等。多數環境問題牧民是受害者,甚至是替罪羊,但也有些環境問題牧民是參與者。
內蒙近幾年成為中國工礦業發展要地。攝影:呂妍。
天下溪「人與草原項目」關注草原問題十多年,我們無力解決、哪怕是面對所有的問題,但我們一直努力弄清各種問題。十幾年前當沙塵暴肆虐的時候,牧民就被當作破壞環境的替罪羊,天下溪也在那個時候和很多各界人士一起加入到關注草原的行列。作為有思考能力的一群人,我們不能否認一個基本事實,草原游牧數千年了,草原環境在一個脆弱不穩定的生態系統裡被維繫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那些年的沙塵暴區域中很多當地牧民也是人生中第一次見到沙塵暴。
和將牧民遷出傳統居住區,減少人口的主流工作方法不同,天下溪選擇研究草原環境問題的本質,並且在研究環境問題是考慮原住居民在環境中的位置、作用,以及在環境變遷時受到的生存壓力和文化影響。
不復見的蒙古包 消逝中的游牧文化
有一句話說,「有圖有真相」,但是在草原上,未必如此。作為一個關注內蒙古的自由撰稿人,我經常有機會在內蒙古各地出差,除了寫稿,我對攝影也有些愛好,經常關注各種攝影比賽中反映內蒙古的風景和人的作品。一個突出的感覺是,影像上的內蒙古和我看到的不一樣。
不久前,又看到一個攝影比賽的入圍作品,夕陽下,一個蒙古包靜立天邊,牧人騎著馬趕著羊群在無邊的草海中返回家園。我知道評委喜歡這樣的影像,但是在今天的內蒙古,拍這樣一張片子,要麼走極遠的路到一些特定的區域,鏡頭避開縱橫的公路、隨處可見的網圍欄,零落分佈在當年蒙古包的位置上的磚房才能拍到;要麼乾脆選一個能取到這種景的角度,搭一個蒙古包,僱一個會騎馬的牧民趕牛羊。
古詩中,「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場景,如今在內蒙古非常少見。攝影:呂妍
我也經常拍攝內蒙古。在我的影像裡,牧民住在房子裡,牛羊住在棚圈裡,房子甚至連成小村莊,四處是網圍欄,牧民除了特殊的活動,極少穿蒙古袍,多數情況下開車或者騎摩托,像城裡人一樣,騎馬變成娛樂。
外面世界傳遞的內蒙古的影像,是人們對內蒙古的印象,而不是真實的內蒙古。即使是外人——對內蒙古經濟生活巨變和文化變遷沒有切膚之痛的人,也很難接受內蒙古的變化。據說人類誕生於非洲的疏林草原地帶,對草原的情懷深藏於人類的基因之中。
遊牧民族定居之後
今天的內蒙古草原已經嚴重縮水了。比較悲觀的估計,來自常年關注草原環境和牧民權益的陳繼群老師,他通過收集官方數據,將林區、耕地、荒漠剪除掉,認為內蒙古殘存的草原僅有20萬平方公里。即使對於對內蒙古不甚了解的普通遊客來說,他們也會發現去草原和去內蒙古不是一回事。
今天,內蒙古的草原牧區是有限和破碎的,牧區的風貌也和從前大不一樣。草場承包到各家各戶,只有少數地方還能有冬夏兩季牧場,大部分牧民在自己承包*的草場上蓋了房子和棚圈,在冬天溫暖一些的同時,看著房子周圍的草場無可挽回地退化。
內蒙古多數的牧民多已蓋房定居,牛羊也都以棚圈養。攝影:呂妍
我的朋友敖雲畢力格是東烏珠穆沁旗*的一位牧民,他們家就像一面透鏡,牧民遇到的各種問題都可以折射出來。
我第一次到敖雲畢力格家的時候,家裡只有他們夫妻兩個,兩個孩子都在城裡上學。他們家當時承包了7800畝草場,租用一萬畝草場。家裡有200隻山羊、200隻綿羊、20頭牛、兩匹馬,蓋了房子、棚圈,生活還不錯,每年除去買草,總也有6、7萬元(約新台幣30~35萬)收入,夫妻倆都是非常精明的牧民,懂得生產技術,並且善於經營。
那時候,敖雲畢力格的兒子在旗裡上高中,已經和父親一樣高了,和很多在城裡上學的孩子一樣,他不會騎馬,喜歡電腦,有時也會徹夜去打遊戲,他對放牧不感興趣,想參加計算機等級考試。
我在蒙古國也做過社會調查,那裡的牧民經營非常簡單,養點牲畜自己家吃,賣點奶製品換取糧食和其它必須品,他們的數學計算能力估計沒有敖雲畢力格強。敖雲畢力格家的經營非常複雜,草場劃分以後,他需要把土地計算到經營中去,他租用了一萬畝草場,如果不能趕上雨正好下在這個地方,他就虧了。草原上的雨水時空分佈不均,一片雲飄來,東邊下雨,西邊出太陽,沒有誰能保證雨水落在哪片草場上。
以前游牧的時候,牧民可以集中到雨水好的草場,而雨水不好的草場就可以休息,現在不行了,哪塊草場是哪家的,就是哪家的。為了避免這個風險,敖雲畢力格又想出了新辦法,他不再租用草場,把他的羊分到其他牧民家,一家放上多少只,按隻數給那家牧民開工資,自己的草場留起來做冬牧場。現在不游牧了,但是牲畜是不能不動的,牧民就想出新辦法讓它換地方,並且伴隨著複雜的計算。
即使在東烏珠穆沁旗這樣有大片草原的地方,牧民的生活也發生了巨變,他們不再是逐水草而居的馬背民族,而是國家肉食生產鏈條中的一個環節。現在牧民都賣羔羊和牛犢,而後拿到大企業統一育肥,育肥是一個可以集中利益的環節,而羔羊和牛犢的生產環節仍然需要散養和野外活動,於是牧民就向後退了,不再是肉食的生產者,而是產業鏈中的一個環節。他們養什麼樣的牲畜,也不再由自己決定,而由產業鏈決定。牧民不得不放棄適應本地環境的原有牲畜,比如蒙古土牛,改養成本高,耗費心力地引進品種。
敖雲畢力格放牧牛羊的情況。攝影:呂妍
牧民正在失去他們的下一代
今年8月我再次到敖雲畢力格家中的時候,他的女兒大學畢業回到了家。她是個很現代的姑娘,一心想著去大城市工作,不斷問我北京的工作好不好找。我問她學什麼專業的,她一直也沒有告訴我。我告訴她我在北京的一家計算機公司做主管的時候,我的程序員*都是外地的雜牌大學生,月收入只有一、兩千元(約新台幣5000~1萬元),還要租房子、吃飯、談朋友。她聽了將信將疑,又問我瀋陽是不是好一點?大連呢?
他們家所在的地方原來屬於內蒙古自治區的額吉淖爾蘇木*,這個蘇木現在撤銷了,合併到另一蘇木,那個蘇木的名字我沒有記住,因為它實在太遠了,比60公里外的東烏旗鎮子還要遠,牧民們很少提起它。撤鄉併鎮的同時,蘇木裡的小學校也撤銷了。學校撤銷以後,孩子們都到旗裡上學了,據說教學水平高一些,很多孩子可以上到高中或中專,也有不少上大專和大學的。但是孩子們的情況,似乎並沒有隨著教學質量的提高而改善。
這裡的牧民有個說法,上了小學的人回家是個好牧民,上了初中可以當牧民,上了高中就麻煩了,上了大學就不回來了。但是聯想到現在大城市裡打工的艱難,放棄經營家產去當農民工真的是好出路嗎?如今有些牧民的孩子已經成了家,有了孩子,還在城裡晃著,靠父母親在草場上勞動的收入生活。牧民正在失去他們的下一代。
曾經有個朋友跟我說,蒙古人很慣孩子,尤其是牧民,其實在過去,草原上嚴酷的環境會教給孩子一切,父母們只要好好愛他們的孩子就夠了。但是現在,從小離開父母,很少參加勞動的孩子們,已經沒機會從大自然得到教育,他們嚮往城市的現代化生活,缺乏腳踏實地做人的品質,牧民的孩子不幸地染上了和城市孩子一樣的習性。這種習性是一種傳染病,很多牧民家庭都對此缺乏抗體。
尋回游牧傳統與草原共生
草原和牧民的生活與從前有了巨大的不同,但是從草原傳遞出的大部分影像還滯留在人們的夢裡,每個人都能看出今天的影像沒有昨天美麗。現在東烏珠穆沁旗的鐵路就從敖雲畢力格家的草場上穿過,通向各個煤礦,不斷擴張的工業使草場不斷壓縮,敖雲畢力格從占地補償款中得到一輛汽車,等這輛汽車開舊了,他還能得到什麼呢?
十幾年間,我們邀請各界學者調研、遊學、研究、講座、整理大家的成果,我們發現或證明了游牧文化適應乾旱區自然環境的諸多原理,揭示人們對游牧文化的諸多誤解。游牧是一套複雜精密的運行系統,2000年前後大規模的沙塵暴正是這個系統被家庭承包土地定居放牧這個新制度破壞的結果。
隨著研究的深入,眾多的成果被發表,知識界和媒體人越來越接受這樣的觀點和認識,牧民在公眾中被深刻誤解的情況也有所緩解。但農耕和游牧的對話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或許再做一百年,也還不能停歇。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